作者 | 张小珺
编辑 | 石 丁
出品 | 腾讯新闻《远光灯》
就在Robotaxi已经快从人们记忆中抹去时,它突然重回大众视野。
今年7月,百度推出的萝卜快跑在武汉引发广泛关注,也带来一些争议。许多人开始讨论Robotaxi是不是迎来拐点?对此,我们和小马智行联合创始人兼CTO楼天城聊聊Robotaxi。
楼天城是清华首届姚班毕业生,因在编程竞赛的优异战绩又被称作“楼教主”。他毕业后进入Google工作,在这里最早接触了无人驾驶,而后又加入百度从事无人车研发。2016年,楼天城与百度前首席架构师彭军,创立无人驾驶公司小马智行(Pony.AI),他出任联合创始人兼CTO。该公司估值达85亿美元,正寻求在纳斯达克或纽交所上市。
楼天城在L4自动驾驶领域从业10年左右。访谈中,我们探讨了关于Robotaxi的新闻、无人驾驶的简史、自动驾驶常见的路线之争。
楼天城说了一些颇为尖锐的观点:比如,“L2做得越厉害,它离L4越远,反之亦然”,又比如“当自动驾驶超越人类,数据就变成干扰项,并不是越多越好”。
这里总结了楼天城的一些核心观点:
① 萝卜快跑出圈是因为无人化;
② 自动驾驶可以分成5级台阶;
③ 纯视觉是好学生,激光雷达是作弊学生;
④ 辅助驾驶做得越厉害,它离L4越远;
⑤ 当自动驾驶超越人类,数据不是越多越好,而是干扰项;
⑥ 现在不是自动驾驶的ChatGPT时刻,无人化铺开还需三五年;
⑦ 我的AI世界观:“人本质也不过就是一个AI而已”。
以下为访谈节选。(为了方便阅读,作者进行了一些文本优化)
自动驾驶有五级台阶
《远光灯》:我们先从最近的新闻聊起,萝卜快跑前段时间在武汉火了,Robotaxi引发很高关注度,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?
楼天城:因为它无人化了。我们2022年底做到无人化,百度也是这时,技术成熟已经1年多时间。从技术成熟到公众感知需要时间准备。
它(萝卜快跑)有一定规模,且集中在一个城市,公众感受度比以前高一些。99%是因为无人,这个是前提——哪怕有10万辆车,每辆车配安全员,绝对达不到今天的热度。
《远光灯》:其他人也会把热度归结为其他一些要素,如更多车队、更大试用范围。
楼天城:这些是那1%,这1%是最近才有,但最根本是无人化。
《远光灯》:为什么火的是武汉,是偶然还是必然?谁会是下一个武汉?
楼天城:可能有关系,但一定时间内绝对不会是唯一。一线城市都有可能。
《远光灯》:能不能梳理一下自动驾驶发展历史,它是如何诞生并一步步发展到今天的?
楼天城:自动驾驶这个技术有30年。2009年是一个槛,一帮人意识到可以做到全无人——在那之前大家讲的都是辅助功能。我不直接在其中,但后来加入这个团队(Waymo)。
L2、L4定义是从那时开始的。(L2是部分自动驾驶,驾驶员必须时刻监控驾驶环境,并准备随时接管控制权;L4是高度自动驾驶,车辆可以在大多数环境和条件下完全自动驾驶,无需驾驶员干预。)
我用时间让你感官更强——它能自动1小时、10小时、100小时、1000小时、10000小时不用你管。每一步都至少要一年甚至是两三年慢慢走过来。这是L4纯无人驾驶。辅助驾驶有另一条线。
谷歌2012年做到1小时,我们2017年底做到1小时,慢慢向前从1到10000小时,每一步有对mindset的演进。认知很重要。
《远光灯》:每一步技术突破的关键是什么?
楼天城:让车辆能够有一些基础功能,有一些基础时间能力,基本1小时接管一次。今天做到这一步的也不多。辅助驾驶你不敢轻易说能做到1小时。这涉及对车辆改装,包括传感器等整个集成。
1到10是我们说的一些模型,就是机器学习,不一定是大语言模型,就是各种模型——是1到10的主要动力点。
10到100开始真正涉及收集大规模数据,很复杂的模型,以及端到端。并且你肯定要有一定的车队,你要收集足够的数据。从10到100,需要原生数据,不能依赖其他行业数据。完整数据收集和模拟训练体系,是这个阶段的关键,这个走两年不过分。
从100到1000的关键是指标体系。比如上个月我们做到200,这个月有新版本,我想知道是做180还是220了?我不能靠猜。我不能靠坐1小时做决定,因为1小时太短。我能不能测1万小时?首先测1万小时要测很久;其次,测1万小时无法保证,比如上个月下雨下多了,这个月下雨下少了,你怎么知道数据强还是弱。比如最近修路多,或者就是运气不好,周五晚上交通事故特别多,上个月不小心多了一个周五晚上——有各种噪声影响判断。
如何把这些噪声滤掉,真正判断你做得好不好?这是100到1000最关键的。很多家卡在了这。
1到10或者10到100,经常说一个词叫“资源”——我有很多钱、数据、机器,我可以训练模型,这都没问题。但如果你没有“尺子”,你都不知道是变好还是变差,这是“超越资源”的能力。如果做不好,再多资源也做不到。不至于南辕北辙,但会原地打转。
再说AlphaGO的故事,人下不过AlphaGO,我为什么知道?他们可以对弈,我看谁胜率高。开车的好坏千人千面,两个好的司机开得不一样。究竟开好还是开差?评价极难。
甚至我训练了一个大规模的模型来做这件事——评价这个模型的好坏可比模型本身难多了。
《远光灯》:这个模型你们专业术语叫什么?
楼天城:我们内部叫Context-based metric system(旨在根据不同的场景分别评估系统的能力),我主要精力都花在这边。
这是公司突破极限很重要的事。很多人讲的都是我们数据多少,我们数据多大,但忘记了好坏之分——当你不能判断好坏,就没办法前进了。
《远光灯》:最近萝卜快跑,我在武汉的朋友说,它开得太慢了,这让一个人类司机感觉不安全——好像是一个货车在前面,你需要也开得很慢,否则撞上怎么办?
楼天城:这个评价不好量化,得用模型模拟。安全有安全感的问题——你开车把人吓得要死,那也是不安全。慢得要死不安全,这是高阶的,这个理解很厉害。有时候有错觉,感觉开得慢会安全一点,并不是这样。开车开得慢会让人犯昏,让别的司机不知道你要干什么,让别人confused(迷惑)很危险。
从1000到10000,其实就是这个。现在我回头看,好像挺显然。站在当初1000小时不明白这个道理。从1000到10000小时,你可能出的安全风险不完全由你个人,可能由其他司机。你不撞别人,别人还会撞你。整体安全才是真正安全很重要的一部分,这是1000之后。
人一般都能做到1000,那时已经超越人的水平了。
为什么难呢?我坐我们的车,某天我突然发现,这个车怎么这么开?这时我不敢怀疑它错了,因为我怀疑是我不如它,它可能想了我没有想到的东西——它开得比我好,我不能仅仅靠我评价,因为我根本不如它,我只能告诉它什么是好的。
从1000到10000根本是,有这样一套演进系统,能帮它怎么去演进——你不能教他了。现在带娃我觉得没问题,还可以教;很多年后就不一定,他比我厉害,我只能告诉他怎样让他自己学,给他创造环境,给他找更好的老师,告诉他什么是好的,但究竟怎么学,那是他的本事。
你千万不能把你开车数据全部灌给它,因为你的数据就这个水平,你把差的数据灌给它,它更学不会了。首先,你要找到非常好的数据。
以及,如何降低其他车的风险,是1000到10000最关键的。跟你刚讲的有点像,别人车发生困难,是因为我开车给他造成困难,让别人发生事故。那么我能不能不要给别人造成困难,让别人开车都觉得比较容易?
《远光灯》:现在是千到万的过程当中?
楼天城:现在已经到10000小时了。10000小时是10倍于人类司机水平。
《远光灯》:你说的1小时、100小时、1000小时到10000个小时,专业术语怎么说?
楼天城:我们一般用开多少里程会出现一次你不希望发生的事情,比如出现接管或者一次事故。最早源于美国,美国是英里,就是Miles per Intervention、Miles per Perfectly evasion之类,我们叫MP-X。
《远光灯》:2016年创业到现在,哪一步对你们是一次质的飞跃?
楼天城:每一步都很难。我们在10小时停留了不少时间,担心是不是走不下去了。10小时肯定不够,如果长时间没进展,团队可能迷茫,那时压力很大。
这个突破是信心累积非常重要的一点,当时伴随而来的是丰田投资。
L2越厉害,就离L4越远
《远光灯》:我在学习自动驾驶时发现,这个行业有很多路线之争。第一个是使用纯视觉还是激光雷达?
楼天城:目标不同是最大差别。目标不同,最合适的路线就不同。
做全无人,我就不会走某些路线。比如说我不会走全视觉路线。
我很喜欢禾赛的说法,好学生,你可以很努力、优秀,但你很难比过作弊的学生。激光雷达是一个作弊的东西——比如,从我们这到屏幕的距离,激光雷达一测就知道,不需要数据,不需要参数,不需要学什么,直接看答案就行了。做到全无人,需要“一个作弊的学生”来做。
《远光灯》:为什么特斯拉要用纯视觉的路线?
楼天城:因为现在它不需要全无人。
纯视觉成本更低;更重要的是,车辆颜值会受很大影响。成本在四五年前是影响因素,但今天成本差异没那么明显了,对车辆外观确实有影响。
《远光灯》:第二个路线之争是,车路协同还是单车智能?
楼天城:这两个是互相加成,他们的矛盾从第一天就非常少。这两个之间各有各自重要的东西,都能做到,没必要A取代B。
但如果万一没有车路协同,它是调度不够好,但不至于完全不能上路——这是为什么我们先做单车智能的原因。它有priority(优先级)。
车路协同现在提供的数据,当下很难帮助单车智能。反过来,单车智能在帮车路协同。你可以认为自动驾驶也是一个设备,现在这个智能设备各方面性能比车路协同好。
《远光灯》:第三个路线之争是,渐进式自动驾驶还是跨越式自动驾驶?你们是跨越式。
楼天城:你说L2和L4,从数字上我好像占了便宜,因为我取了比较大的数。不应该占嘴上这个便宜。大家是不同的两个目标——That’s it。
一个是足球、一个是篮球。一个顶尖足球运动员更难成为顶尖篮球运动员,因为很多做得太极致了。足球运动员非常优秀,弯腰能力强,人都有点驼背,篮球运动员一定不能这样。当他很极致,做另一件事反而很难。
《远光灯》:何小鹏最近去美国试驾特斯拉FSD和Waymo,得出的结论是特斯拉FSD明年一定会追上Waymo,虽然Waymo现阶段体验更丝滑,但特斯拉有更多数据,范围更广,面积更大,成本更低。你同意这种观点吗?
楼天城:一个学文科,一个学理科,谁考得高,得看出什么题。
他们的目标差别很大。我比较辅助驾驶和L4,因为本身FSD和L4不是一个同类比较。辅助驾驶,它成本和覆盖区域很重要,跟人类交互很重要。它一个助手,要做的是,帮你的时候一定做得都对,帮不了的时候就告诉你,你要自己来。而刚刚说的全是L4没有的。
L4首先成本很重要,但没那么重要。在此基础上,所有事情都要自己handle,不能交给别人。别人可能在睡觉,你叫不醒,所有事情都要自己处理。哪怕稍微慢一点(我们现在速度上是比别的车快),安全性100%一定要保证。如果你了解模型训练的东西,这是两个非常极端的规划。
你可以理解成,家庭医生和专科医生的区别。一个医生各种病都要知道一些,但治疗需要找专科医生。专科医生是我不知道很多病,但我知道的病一定是要对的。
《远光灯》:所以,FSD做得再厉害也不能直接过渡到L4。
楼天城:L2做得越厉害,它离L4越远。
反之也是如此。一个越好的L4公司,它离L2越远。
《远光灯》:L2和L4技术上的本质差异是什么?
楼天城:L4需要10000小时不出事故是最少的。说不好听的,10小时出一次事故,谁敢用你的车?
L2的技术也在不断前进,但这个数字是越来越低。三个月之前我可能做到10小时,这个月只有8小时。这不是问题,因为用户从没要求过我,我只要大于1就可以。但从10到8,成本降低了,用户只需要付更少的钱就可以,这是用户更喜欢的。你本来要从10小时做到10000小时,但你花了三个月降到8小时。
你是一个更好的L2产品,但是距离L4更远了。
马斯克拍过一个视频,40分钟接管一次,他都没觉得这有问题,我也没觉得有问题。
当自动驾驶超越人类,数据是干扰项
《远光灯》:你现在最关注的北极星指标是什么?
楼天城:按重要程度依次是安全、舒适度和效率。
《远光灯》:关于我们刚刚讨论的怎么让人类司机或路人减少恐惧,Robotaxi公司需要做什么?
楼天城:做所有人该做的事,让他觉得你是一辆正常的车。这个技术非常复杂,但通俗说,是让大家觉得是人在开车,你没有任何特别之处。
千万不要surprise别人——变道该坚决就坚决,该不变就不变,不要犹豫。人一般不犹豫,人觉得稍微有点挤,我就挤进去了——所有行为就像一个老司机的正常行为一样。
很多人开法不一样,我们叫“千人千面”。大家觉得数据多肯定好,但到这里就不是了。因为一旦千人千面,数据越多越不好、越多越杂。
《远光灯》:这跟FSD的观点相反,他们觉得数据越多越好。
楼天城:他们如果做到1000小时,也会这么理解,但它现在连1都不到。
当你开始超越人类,数据不是越多越好。人就是1000小时,当你开始超越人类,数据是你的干扰项。
到1000小时之后就要考虑数据的缺点。人在不同情况下开车行为不同,会把机器学习搞晕,它不知道跟谁学。它也没有办法取平均,因为行为没有平均值。假设说你有所有数据,你现在要超越这个平均的时候,数据越多越难超越。
《远光灯》:如果数据不是越多越好,多少数据是合理数据?
楼天城:这个涉及到内部的一些点。到了1000小时之后,百辆车就够。
《远光灯》:这听起来很容易,数据量变大很难,数据量变小很容易。
楼天城:变小不是说我就扔一些数据,而是我需要对数据做更多处理,剩下我要的。很难。
《远光灯》:你怎么知道多少数据是合理数据?
楼天城:这是根据要达到的目标所训练的模型大小反推需要的数据量。数据越多,让你越难收敛。
之前马斯克提到,平路空白路上的数据是没用的。因为大语言模型迭代,它的梯度会很快下降为0,没办法收敛,这是技术原因。但本质是当你超越,你会发现这些数据会出现反面效果。当你从1000走到10000,数据达到一定数字,帮你做一些事是可以的,再多就是负面向,会把你拉回来。
我今天已经达到6000小时,还没有达到10000,我把那1000的数据加进去之后,会从6000被拉回来,变成4000小时。
《远光灯》:L2既然有这么多数据,为什么现在才到1,为什么这么慢?
楼天城:我经常这样举例,我们公司给到员工每个人1台电脑,但每个人的表现天差地别。公司有人做得好,有人做得不好,不是说你给好的人发了10台电脑,差的人只发了1台电脑,大家的电脑都是1台,有很大不同。有很多超越硬件之外的东西。
《远光灯》:何小鹏有一个观点,他认为在大AI应用里,软硬要合体,你同意吗?
楼天城:如果说最终追求性能极致,软硬一体是有帮助的,这个我认可。但世界上不是所有东西都要追求性能极致。
现在不是自动驾驶的ChatGPT时刻
《远光灯》:你一毕业就加入了谷歌,你在谷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?
楼天城:最大的收获就是接触了自动驾驶。因为当时只有谷歌有自动驾驶。
《远光灯》:谷歌的组织文化有没有给你一些启发?
楼天城:谷歌很强调团队合作,他教你很多办法,怎么能更好的合作。大家一起工作,代码应该如何管理,数据应该如何管理,用什么样的方式去一起写代码,大家能写得很好,不出问题。
做事需要大家一起做,而不是靠一两个超级明星。
《远光灯》:你2016年为什么跟彭军一起创业?
楼天城:我当时在百度。大家在理念、认知、做这件事的决心上有非常大认可。
现在萝卜快跑关注度更多在无人上。2016年到2019年、2020年,大家都相信能做到纯无人。可是之后的三年,疫情那几年,大家有点怀疑能不能做到。根本上还是大家对这件事的认知。大家愿意出来是因为想花几年做一件影响人类的事。
《远光灯》:你们创业了8年,无人驾驶落地比你预期的早还是晚?
楼天城:有早有晚。首先是政策,过去几年,尤其是中国,政策是顶着技术往前走,感谢政策制定方。还有一个快是成本,激光雷达早年8万美金一个,那时汇率和现在差不多,50万+人民币,而今天好的是小几千人民币。价格的下降比想象快很多,这对商业化有很大帮助。
无人化比我想象中慢了一点。当然不是说所有都是因为疫情,但有关系。
《远光灯》:特斯拉FSD很厉害,华为、小鹏等国内车企的智驾水平也在提升,他们跟你们是什么关系?最后市场格局能给我描述一下?
楼天城:L4的伙伴有技术公司、车厂以及运营的平台方,有可能一家公司做其中多个,但从格局角度来说是这样的,做多个不表示格局不是如此。这是L4的状态。他们也可以成为其中的车厂。如果说哪一天突然冒出来一家公司,他既能做车也可以做好的技术,这有可能发生。
《远光灯》:如果说L4实现了,街上是不是就不需要这么多特斯拉了?
楼天城:不是这样。很多人还是要开车。今天我们做的更多是出行服务,为城市提供基础运力,并不是说要剥夺人开车。
《远光灯》:有人说这是自动驾驶的ChatGPT moment,你认同吗?
楼天城:L4肯定没到,我们要把它做到。
《远光灯》:你觉得Robotaxi什么时候能让我们看到非常大规模的在多个城市运行?
楼天城:三五年。L2和L4的差别,有一个成本问题。你说很大规模,成本怎么也得说比如说10万这个量级前后。现在大概是十几万。
但下降不是说买便宜东西,它需要标准化生产、做产线。去年我们和丰田成立合资公司专门做量产,把我们的方案标准化、量产化、产线化需要更长时间。
《远光灯》:你觉得以L4为目标的无人驾驶公司,在全球范围内能活几家?
楼天城:我的观点是一只手。
达到10000小时的技术门槛很高,不是随便可以做到;但也绝对不可能是1。它的扩张和互联网不一样,互联网是0成本扩张,这需要铺车。就连车厂,也没有说只有一家。到最后有不同的体验,有不同的要求。
《远光灯》:融了这么多钱,用了这么多年,你对今天的结果满意吗?
楼天城:满意。前年年底之后我都满意——无人化是几代做技术的人的终极梦想。
《远光灯》:Pony.AI你期待它成功的样子是什么,最差的预期是什么?
楼天城:三年和五年(实现全无人)。我估计最好是三年,最差是五年。
《远光灯》:Pony.AI在通往无人化的路上有没有倒下的可能性?
楼天城:不会因为我能想到的原因倒下。
《远光灯》:是什么让你坚持做无人驾驶这么多年?
楼天城:不光我,是公司所有创始团队。这也是我导师姚期智先生带给我的,我是第一届姚班学生。
一个人放弃初心,一般人会认为他遇到了很多困难没办法坚持,但人放弃初心的根本原因是不切实际的诱惑,不是因为艰苦。很多人可以在很艰苦的条件下坚持前行,但无法在诱惑面前保持好的心态。
我们当时出来,不是为了一个体面的生活,我们其实都有,不需要这么做。我们就是要为了把这件事做成,因此我不太会受很多诱惑。和我们同期出来,没有坚持下来的,没有是因为艰苦或者因为没钱了,而都是因为没经受住诱惑。
《远光灯》:姚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?
楼天城:我没有资格评价他。
他是一个对教学看得很重的人。他上课的时候对我们的很多反馈是很认真的。甚至我们问他回答不了的问题,他也会说我来想办法回答你——他会真的来找你来回答你的问题。
这种“大家”可能会忘了,但是他不会,他对教学和对学生的学习很看重。
人本质也不过就是一个AI而已
《远光灯》:怎么看李飞飞提出的空间智能?
楼天城:这个涉及到世界观的东西了,我不予置评。
《远光灯》:你说说你的AI世界观。
楼天城:人有时候会高估自己的智能。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非真实环境。我不相信我们的世界是不真实这件事,所以我花了一些精力去找一些我们世界是真实的证据,但是我越找越发现——我们的世界不真实,我们在一个模拟器里,模拟器安排了我们的今天见面。
这个根本是说,你可以探寻模拟器的一些参数,比如光速就是模拟器很重要的参数,现在做的很多AI工作已经开始一定程度探寻到一些参数,但是我们跟那些东西不一定有本质区别。
《远光灯》:这会带来你对AI有什么样的见解?
楼天城:AI超过人不是AI的顶峰。
再说的更夸张一些,我们经常会问AI会不会超过人?但你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不是对自己太高看了?你凭什么人可以判断AI能不能超过人?
《远光灯》:大家觉得AI是人创造的。
楼天城:我们创造的车,车跑的速度比我们跑的速度快多了。我们创造的AI可以超过人。但更可能的见地是,人的智力可能不足以判断AI能不能超过人。
我也不夸大AI的能力,AI本身是一个拟合回归过程,AI并没有创造新的逻辑。今天所谓的AI,还远没有到通用人工智能的地步,今天的ChatGPT,今天的大语言模型所有的东西,都是在模仿人,仅此而已——只是一个超大参数拟合的过程。
但是我并不否认,这种做法非常好,也能达到非常好的效果,也能超过人——因为人本质也不过就是一个AI而已。
《远光灯》:人和机器人会共用一个大脑吗?
楼天城:这就是要回答什么是大脑这个话题。也许大脑只是高阶智能的一段程序,什么叫记忆,记忆是对之前某些印象的encoder(编码器)。这方面是可以做到,但这个东西靠人来做不容易。
今天AI的技术在有些方面得到了很多进步,比如ChatGPT,但很多方面并没有达到特别高的水平,比如说能耗。我中午吃了饭到现在为止都不觉得饿,干了这么多事,但是同样的事给机器人,它早就歇菜了。人的能耗比非常可怕。
还有人这个系统的稳定性也极其可怕,你今天让我造一个心脏是造不出来的,它可以一生跳这么次都不坏,我做不出来这样的东西。所以人可以造出来的东西和人自己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,也包括脑子。但只是处理特定问题的时候,AI能达到人的水平。
《远光灯》:所以会共用一个大脑吗?
楼天城:完全可以,脑机科技可以做到这一点,这个理论上并没有任何问题。
因为你问的是能不能,但是我并不是说好做,它其实很难做,但是他能。
竞赛中有一个技巧是:Hold cold card
《远光灯》:你会怎么看待杨植麟?你们都会被评价为清华的学神、技术的天才,我很好奇一个天才怎么看待另外一个天才?
楼天城:虽然大家都属于AI方向,但当下没有立刻合作的点。如果说合作,我还是会珍惜这个机会。同样经历过这些的人,才会理解合作的不易、对方的支持和真正的闪光点。
只有拿过冠军的人,才知道冠军和亚军的差别。
《远光灯》:描述一下差别。
楼天城:你看奥运会奖牌,第一名和第二名可不止是差这一名。世界第二高峰,很多人不知道是什么峰,但世界第一高峰全天下都知道。
然而他付出的努力也是巨大的,当你没有接近,可能你并不知道你要付出多少努力。但是你真正走过的人,我相信他一定能理解。
《远光灯》:被称作技术天才会是一种负累吗?
楼天城:如果说这个都能成为一种burden,可能也达不到这种高度。因为之前就可以称为burden。眼界要放得更高一些,显然上面还有更广阔的空间。
《远光灯》:为什么你参加比赛的ID叫ACRush,怎么取的?
楼天城:当时是速度为王的时代,Rush就是一种最快的跑步动作。
《远光灯》:你连续11年蝉联TopCoder得冠军,你为什么要参加11届,驱动力是什么?
楼天城:是因为第12届我没有拿到冠军。杜瑜晧后来超过我了,虽然我三年之后超了回来,但是后面就不重要了。本质上我没有做到12届。
《远光灯》:你最近一年参加是什么时候?
楼天城:就是几周前。我去年拿了亚军,但没有拿到冠军,我一般叫亚军是“最大的失败者”,首先他是一个失败者,但他又是亚军,所以是最大的失败者。
竞赛是一个我能坚持20年的事情,自动驾驶也是如此。
《远光灯》:你就没有哪一年觉得今年要不就不去了,以后就不去了?
楼天城:用一个竞赛圈的行话说,能不能和想不想是两码事。如果不能了,说不想的话,那就是找借口。
它是选拔,不是报名,你要进前几才能去。如果你前几年都没有进前几那就是不能的,但不能和不想是两码事。做L4也有能不能、想不想。
《远光灯》:竞赛有技巧吗?
楼天城:技巧无处不在。竞赛中经常有一点是,别人会知道你做的现状,因为大家是一个racing过程,而不是最后才知道结果,过程当中就大概知道。
这个过程当中有一个“hold cold card”,我有一些东西我知道怎么做,但我就是不让你知道,我通过一些办法,让你觉得我也不知道,让你放弃真正拼搏的想法,把你淹没在里面。
现在他能做到80分,我已经可以做到90分,万一我让他知道我做到90分了,就会激发他的潜能,他会拼命做得很高,会完全跳出这个点去想东西。你把你的分数控制在80左右,让他觉得自己不错,只要注意一些细节就可以了。最后你再亮剑亮出90,这就没有时间想这个事了。
经常在比赛在最后一刻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,大家都hold在那一个点,但是总有人不hold,很多人把分数调整成最不hold的人的最高的地方,让别人觉得我好像差不多了。
《远光灯》:今天在和L2那条技术线赛跑的时候,你会hold吗?
楼天城:这个不一样。公司发展需要一定的publicity,竞赛是不关注中间情况的,中间你哪怕领先一路,最后被超过还是被超过了,这是竞赛的特点。公司不是这样的,我不要同学们也需要,他们不要他们家人也需要,我需要交朋友,我需要有合作伙伴,中间的结果是很重要的。
《远光灯》:这种招用多了别人不就知道了吗?
楼天城:我经常这么干,别人也都知道。但他或许有侥幸心理。
《远光灯》:我记得你还有过比赛倒数的时候。
楼天城:我比赛倒数次数可能是世界第一,有四次倒数,很难会有来者了——因为很多人都进不了四次决赛。决赛一般只是8-10人,能进决赛四次不容易。我有幸垫底过4次。
《远光灯》:你倒数的话,回家会沮丧吗?
楼天城:难过肯定是会难过,因为我很看重这件事,但事后过了也就过了,需要继续往前看。
《远光灯》:失落多久?
楼天城:一趟飞机。
《远光灯》:你参加过这么多比赛,竞赛给你带来的乐趣是什么?
楼天城:理解冠军和亚军的差别算吗?认识很多同样的人,有不断学习的一种态度。
最根本的是,到真正塔尖的时刻,那样一种极致,是我一直很留恋的感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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